他像剑客背着相机行走,把秘密都藏在照片里 | 破茧035
文 | 吴楠
照片是关于秘密的秘密,它揭示的越多,你知道的就越少。——黛安·阿勃斯
很多树。
很多人影。
热而潮湿的空气,暴雨过后地面上的大滩积水,混着人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沐浴露、香皂、化妆品、汗、晚饭、油烟、工作……的味道。90%的黑暗。在这处公园中的腹地,偶尔会映出手机屏幕微弱的亮光,以及不懂规矩的电动自行车开着灯晃悠驶过,短暂撕裂这黑暗。 小径旁,隐约看到零星几个披着长发、穿着紧身短裤的人。如果凑上前,会看出来他们化着浓妆,散发着化妆品的浓郁香味。会有人停下来,耳语般问,“多少钱?” 小武和我站在距离这一幕的二十多米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慢慢地吸、缓缓地吐、远远地看。
小武无论走到哪里,背上都挂着有些年纪的双肩包,里面装着一台相机。
差不多夜里九点,我和小武穿过被健步走、国标舞等健身爱好者和吵杂音乐、明亮刺眼的灯光统治的公园大门广场,仿佛回到人间。
有太多事不可解释。
上世纪九十年代,家里大扫除时,读小学的小武翻出舅舅用过的一台蔡司爱康手动对焦胶片机,开始拍任何看到的东西。十年后,为了一台宾得单反,这台蔡司被小武用七千元卖给陌生人、再也找不回来,他至今都觉得有点儿可惜。“因为在那个时候不懂事儿,但做出的决定也是最正确和最好的决定。”
目前在和现实不停冲突的小武,更怀念曾经烦恼很少、因为一点小事就笑个不停的自己。
他似乎不认为这样的变化就是成长。 不停地拍,是小武从小学到高中的绝大部分业余生活。拍摄的主题只是风景,那个时候的他接受不了照片里出现一丝人的味道。
曾经很难的构图、光线、景色,精心设计、布局和大量拍摄后,变成电脑桌面一样的产品。甚至不需修图。 当时间流到2010年之后,摄影家协会的会员到小武家楼下的荷塘拍荷花时,小武拎着一台自动对焦的傻瓜相机奥林巴斯miu2,举着长枪短炮的会员们认为他玩得太过了。小武自顾自,拍“他们拍荷花”。 他想与众不同,想拍得又狠又痛。 虽然拍了十多年风景、迷了十多年数码相机,小武终于不再想马上就能在相机屏幕里看到刚扑捉到的一瞬。他需要等待胶片在药水里慢慢显现。在还不知道影像实验为何物时,小武就尝试了市面上所有的胶卷。小武迈过拍摄太过雕琢的风景片阶段,开始期待胶片里的“意外”。 小武不想拒绝意外。生活经不起设计。生活无法设计。生活里充满太多的意外。比如一个人,比如一次诱惑。 小武从来没想过自己喜欢的是同性。喜欢同性这件事并未给他带来太多的困扰。“我家里能上互联网的时间特别早,用固定电话拨号上网。”在维基百科上弄清楚了自己的性取向,小武耸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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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取向没什么大不了,而喜欢一个人则是天大的事。这是小武的聪明,也是他的幸运和不幸,让他告别了平滑、缺少情绪表达的摄影阶段。
十八岁前,小武想尝试下可不可以喜欢女孩,便和一位女同学谈起恋爱。十八岁那一年,小武遇到喜欢的男生。男生常让他帮忙买些小东西,一瓶水或者一件文具,然后留一张小纸条,诸如“谢谢你”、“你好可爱”……小武说起这些时,带着木偶匹诺曹的无辜和乖顺。
那次,看演唱会到深夜,男生提出去小武家过夜。“实在是太好了!”小武又兴奋又怕又邪恶,他对自己说这是一个信号。
两个人在一个房间里。小武对男生说,“我喜欢你。”男生沉默了许久,“很小的时候,我被一个哥哥侵犯过,所以接受不了同性。”
小武摸着男生的肚子睡了一晚,也许谁都没睡着。
而男生对小武的昔日女友表白了。
女孩拒绝了男生。
男生在教室里大吼,“他都是同性恋了,你还爱他什么!” 小武像一株月光下的藤蔓,瘦弱、柔软、清凉、安静,痛了连叫嚷都不会。
还有几个月高考。小武受不了他、男生、前女友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的三角关系,也受不了同桌每天动手动脚地骚扰。
小武休学了。
一个人,背着书包到机场,花八十七元,交了一百五十元基建燃油费,买了一张从广州到昆明的机票。去云南转了个遍。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独自出门。从小到大,小武常常一个人到处走。穿着肥大的T恤、短裤、人字拖,背着包,东张西望,这是我认识小武几年来,他的惯常形象。
还有一个月高考。父亲打电话,“还没回学校吗?”父母认为小武的压力太大。为什么有压力,父母并不提。小武觉得也应该复习了。或者回去见见喜欢的男生。 也许每个人都觉得重要的事情,总会有人觉得不那么重要。决定一个人一生的是一场考试,还是一生不间断地寻找?学习很好的小武考得很差。无数种可能的人生中,他只能选择一个来继续。 2人总要有一段时间,是需要通过赚钱这件事来证明能力和价值的。
小武和同学开了一间摄影工作室。
“摆好灯光,几乎不用动。”小武成了快门手。
街头,人来人往。
2010年,小武开始拍下街头的一幕一幕。
他花几个小时,去等一个人走进他的取景框。
想表达的时候,小武的三大爱好就是称赞别人、道歉、摄影理论。情绪不好的时候,他和无聊的路人争吵。
“你不许拍我。你侵犯了我的肖像权。”
“侵犯了哪条肖像权?肖像权怎么定义的,你说给我听听?”小武看着对方陷入发懵的状态。
2011年秋季,小武去了德阳。三年前,那场震惊中国的地震毁灭了这里,逼着人们重新生活。
小武按下快门的次数越来越少。
他开始思考,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什么是真实。
冬天,小武和同学去了贵州,一个叫做天堂镇的村落。过年时,每个村落都有自己的庆祝方式,并贴在村口大树上。只有当地人才会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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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习俗下,小武认识了小白。小白是一条未经过任何训练的狗,却在春节斗犬中获得了冠军。
小白是一条土狗,与其它说得出名字的、有着很华丽狗带的骄傲狗们不同。小武似乎在小白身上看到了一些自己的影子?他不会说贵州话,就让同学去问能不能拍照。小武在一旁边摸着小白的头边等着。小白很乖地让小武揉着眉心。
小白的主人惊讶地说,“不拍人,只拍狗吗?”
出于骄傲,主人跟小武聊小白去年得了第三名,好赌的人开价十万,他都不卖,这是家族荣誉,小白是他家庭的一部分。
透过小武的镜头,大部分时间里小白若无其事、无所事事、东张西望、百无聊赖。“我喜欢拍他这个样子。”
小武被邀请到小白主人家里吃饭。对方提出,“能不能把录像给我们看看?”
“我拍的不是录像。是照片。”小武解释道。
“拍照片?为什么不拍录像。”小白主人可能觉得花钱请小武吃饭,却没有得到一丁点有用的东西。
摄影很奇怪。光线、构图、颜色……理智思考的内容太多,而按下快门的瞬间,最重要的是,满怀的激情。理智退去,激情登台。照片记录的内容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装入摄影师的情绪。照片以情绪为灵魂。
整整四年,小武有太多的情绪没有出口,不得不扔到梦里。
他在梦里放肆地去怀念高中时的男生。
梦里。
与这个男生达成和解,与自己达成和解。对小武来说,难在要用很多时间去冲去熬。
这个男生是个规划性很强的人,每一步都做得很出色,小武却让他没有好好完成高考。小武常常愧疚,不止对这个男生。
成长的步子迈得太大,唯一能做的是把要做的事情的时间线拉长,然后在时间线里,一遍一遍的自我思考和折磨。
从风景到街拍,从影像实验到表达情绪。小武以为足够做一名摄影记者,报社的拒绝却不留余地:小武不会拍照。
工作室带给小武视野上的大量扩张,比如把照片铺在地上、摊桌子上去展览。更重要的是,工作室负责人改变了小武关于照片的想法。
照片没有美丑的区分,需要的是好的编辑,把照片串到一起。
小武开始问,这个世界可以通过哪些角度去读解?
如果别人都是从上到下去观看,你不如试试从脚尖看到脸。别人觉得照片的主人公是个好爸爸,也许他脱了衣服会暴露有趣的爱好。这些脑洞从观念上打破了小武原有的严肃框架。
直到今天,小武都在感谢这位负责人。
废宅子是小武长线拍摄的主题。
小武出生在华侨之乡。
在家乡,成长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离开。一代一代人的成长,一个一个人离开。留下大量的空宅、废宅,加之保护建筑和产权不明确的原因,产生了大量的废宅子。
“出生是为了离开吗?那么家意味着什么呢?”这些房子里曾经住过的人,留给房子什么样的改变、气息和记忆呢?废宅子好像沉默的兽,空荡黝黑的窗和门,是张开的嘴巴。废宅子发不出声音,却储存了太多背离者的回忆。
“我已经拍了五年,打算拍到十年。”小武说得淡然。人又有几个十年。小武的第二个长线主题,是跨性别者中生活最艰辛的一部分人。
最初,沈阳爱之援助健康咨询中心的朋友邀请他来拍这一小部分藏匿在生活角落的人。小武嘴上答应了,却没有特别想拍。“因为我是个同性恋,就要拍性少数群体吗?”小武不喜欢这样的标签。
小武不情愿地跟拍着跨性别者在家里化妆、聊天、吸烟,拍他们说话的样子、笑的样子。
拍了三四天,跨性别者们说,“你怎么把我们拍的这么丑?”
小武不好意思起来,赶快拍了几张“沙龙照”示好。跨性别者们看了看,旋即不在意地聊起了别的。
小武收起了相机。
“我实在太不了解他们。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怎么和这个世界联接起来。”小武想了想,又说,“他们到底怎么和这个异性恋的世界联接起来的?”小武不想拍这些跨性别者表演出来的生活。我以为小武是因为跨性别者作秀而停拍。他说,是因为无法进入跨性别者的核心生活。
小武远远地观察跨性别者的生活,看他们站街,加入他们的聊天群。
这已经是小武第三年来到北中国拍摄跨性别者。
次数不多的拍摄顺畅的经历,都是由性格活泼的跨性别者,带着小武去公园里拍。这样其他的跨性别者能够放下戒备。
小武想过化女妆,与跨性别者同吃同住,又担心给邀请自己的朋友带来不便,便没有实施这个计划。
小武按动快门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在不停地思考、看照片、翻资料,和跨性别者之间成为了可以聊天的朋友。
小武喜欢倾听。跨性别者哭泣的声音、欢笑的声音、打闹的声音……只是,拍摄照片受到环境、人物状态、光线等影响,相机只是载体。
小武不承认,在不知不觉中,他踏上了一条寻觅生命之中光和痛的道路。废宅子中寻觅“何为家”,跨性别者中寻觅“何为性”。
小武选择的这条道路有些狭窄,路面有些硬,每一脚踩下去,脚印有些浅。
他常常苦恼。苦恼的不是他拍的照片在很多人眼里不够美,而是,如何拍得满意。
小武
小武的个人网站的封面是一头牛。
他在贵州等虚花龙活动的间隙,在傍晚的河边遇到了它。
牛被抛弃了,奄奄一息,可能是得了病。或许河水涨潮时,就会被淹没。
虚花龙的喧嚣,濒死的牛。同一个时间,不同的空间,不同的层级。
五年后,小武坐公交车时目睹一个女人被撞倒,其他的车辆却继续向前。
人,无法回避生活的潮起潮落。
静止下来,只能等待被淹没。
小武忽然特别正经地对我说,“有件事我想特意告诉你。”
我忙坐直身体。
“有个摄影师,叫做黛安·阿勃斯。她第一次举办展览时,工作人员每天都做一件事,就是擦掉观看者吐在照片上的口水。很多年后,看回当年她的作品,大家都陷入了某种沉默,甚至哭。”
黛安·阿勃斯的摄影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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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史的奔流中,黛安·阿勃斯安静地通过她拍摄的穷人、畸形人、流浪汉、变性人、同性恋者、裸体主义者、智障患者,发散着揪心的冲击力。
这是黛安·阿勃斯耗尽生命留下的脚印。
我忍不住颤抖起来,不希望小武用这么大的力气去留下自己的脚印。
可小武似乎并不在乎,也并无选择。
他已在路上。
* 文中人物为化名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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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出柜的时刻,他们和父母发生了什么?
感染HIV之后,他的生活没变,只是多了一组七位数编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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